“从外侧远远望过去，那个瘪塌塌的建筑，真是让人失望。”日本著名作家五木宽之，曾在一篇随笔里，这样描绘他所看到的刚刚竣工不久的新京都站外观。

最早的第一代京都站建于1877年，之后1914年扩建的第二代京都站，在1950年时遭遇火灾全烧，现在大家看到的京都站，是为纪念平安建都1200年，在第三代车站的基础上，重新设计改建的第四代车站。

第四代京都站的设计方案，采用了在日本铁道史上极为罕见的国际指名竞标方式。包括安藤忠雄在内，被指名的7名建筑师，均是世界顶尖级的建筑大师。在经过反复审查之后，最终决定采用日本建筑家原广司的设计方案。

原广司的京都站设计方案刚刚公布出来时，整个京都简直炸开了锅：京都市民们无法想象一个高度60米、东西向全长470米的毫无姿色的扁平怪物，在不久的将来，居然要作为京都的玄关和脸面拔地而起。以“京都·城市建设市民会议”为首的市民团体，展开了激烈的反对运动。这些反对的市民们认为：为保护传统景观，京都少见高楼。如果允许一座高达60米的巨大建筑，横卧在京都市中心，岂不是将京都一分两段，阻碍了京都南北的一体化发展？而且，这个奇怪的建筑的屋顶，还准备张贴上4000块玻璃。以含蓄雅致为美的京都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巨大的玻璃屋顶建筑？完全与古城京都的风格格格不入---多年来被小心翼翼保护至今的京都景观，将会被这幢莫名其妙的建筑破坏贻尽！不少痛心疾首的京都市民们，都被卷入到激烈的“京都景观之争”。

这场激烈的景观之争，一直到1997年全新的京都站竣工并面向世人开放时，才戛然而止。人们走进这座外貌平平的建筑后，都被内部的景观惊呆了：与470米的建筑物同长度的车站中央广场，在4000片玻璃屋顶的覆盖下，形成一个巨大的通顶空间，从地面向天空一级一级地无限延伸---这哪里是一座火车站，这完全是通往太空的宇宙站啊！

“一旦进入其中，眼前展开的是令人目瞪口呆的空间。从大阶梯往上再往上，越往高处就越能感觉到压倒性的容量感，形成让方向感和平衡感发生错觉的震撼力。这样的震撼力，是日本其他任何车站都没有的。”即使将车站外观描绘成“瘪塌塌”的作家五木宽之，在走进车站内部之后，也由衷发出惊叹。

连接中央广场的全宽25米、长达171级台阶的大阶梯，构筑出巨大的空洞空间效果，带给人们如同天体浮力场的视觉冲击。站在大阶梯的任何一层，均可自由俯瞰整个车站景观。从大阶梯两边的自动扶梯向上，可到达连接车站东西广场的“空中小径”和最高层的“大空广场”； 再从大阶梯两边的自动扶梯向下，则可分别抵达车站、酒店、美术馆等生活、文化设施的出入口。

就像诗人谷川俊太郎在诗歌“宇宙的车站”中所写的那样：

“从大阶梯往上你前往宇宙，于是朝着前方无限的询问出发

 从大阶梯往下你前往生活日常，于是返回那深邃的不可解的谜”

“京都站拥有巨大的容许量，但其中主要是文化设施、酒店、百货店等复合建筑，车站部分只占极小的比例。因此，在将这样的一个设施的整体作为一个‘车站’来考虑设计方案时，就想到了要造出与宽阔的道路相同宽度的峡谷。如果将结构设计成在谷底的人们像仰视两侧的山峰一样的感觉，那么，来来往往的人们，不就能将全体建筑当成一个完整的车站了吗？”京都站的设计者原广司在谈到京都站设计的基本构想时，这样说道。

原广司将京都站的整体设计称为“谷间设计”。“谷间”在中文字意上为“峡谷、山谷”的意思。“谷间设计”为京都站营造出最大限度的立体空间---当站在谷底的人们，抬头仰视建筑内部两侧的“山峰”---那些用来做商店、饮食店、咖啡吧的房子时，这些商业设施的屋顶平台，则全成为站在“山峰”上的人们俯视谷底的公共空间。

京都站的“谷间设计”构想，其实是车站中央广场“地理学化”这一概念的具象化实现。京都地形狭长，且呈盆地状。因此，若仔细观察京都站的整体布局，会感觉恰如将京都盆地埋藏于车站大楼之中一般。其前卫现代的外观之下，所遵循的却是日本的传统美学：“边界在有无之间”。例如：在京都站，你看不到一张车站大门，但“门”却又似乎无处不在：穿越车站中央广场，沿着大阶梯不断向上的行进过程中，无论是眺望天空、还是俯首低谷，每一个不同的角度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致。京都站之“门”的形象化，表达在京都站之“空”的设计当中。

京都车站令反对者们哑口无言的另一个设计，便是连接京都南北的“自由通路”。所谓“自由通路”，是指无须经过车站检票口、也可连接车站两侧相隔绝的站内人行通道。

一走出JR京都站的检票口西口，左右两侧便是连接南北的自由通路，极为单纯明快。从自由通路不仅可以到达大阶梯、空中小径等各个公共空间，同时自由通路还与JR线、近铁线、新干线等检票口相连接，即使首次在京都站转换车的“方向盲”，也能十分方便地一眼看到目的地而不会迷路。此外，自由通路还在多个出入口设置了升降电梯，让轮椅使用者也能十分方便地来往于京都南北之间。“南北自由通路”的设计，不仅没有破坏京都南北的一体化，反而为南北两地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可自由聚合的公共空间。而京都站也从最开始的被反对，到后来被接纳，如今早已成为京都人心目中的新坐标。

历史学也同时是一门地理学。不仅京都站的“谷间设计”，融入了京都盆地的地理形态，若仔细观察其直通天空的中央广场、以及峡谷间的屋顶平台和各处公共空间，还会发现棋盘式布局也无处不在---而这正是京都这座千年古都的基本布局。

“京都站有如京都这一都市母体的一个切片。”设计者原广司说。在这个“切片”的现代化外表之中，处处隐藏着呼唤传统的建筑基因。京都，是日本人的心灵故乡，而京都站，则是日本人通往心灵故乡的“历史之门”。 （本文为《新周刊》约稿原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