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的战后教育与社会：“团块世代”与日本民族的“春夏秋冬”

（注：本文为《看历史》杂志6月份的一篇特辑专稿，原文太长，分若干次在博客贴出。）

一：民族之春：诞生于日本战后婴儿潮时期的“团块世代”

“所谓民族生命力这种东西，就是一种时代的产物罢了。”

“是啊！日本民族的春天和夏天，还真是很短啊！”

“是么？现在已经是民族之秋了么？”听到上面的对话，福西裕次无力地小声嘟哝着，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小声说：“还不赶快做好冬天的准备的话可就…”

上面的这一片断，来自日本著名学者堺屋太一的时代预言小说《团块世代》第四篇“民族之秋”。“民族之秋”的舞台背景，是21世纪之初的2000年，生于1948年的故事主人公福西裕次，是总理府负责老人对策事业的参事官，小说通过福西裕次在进行新年度老人福利预算时，所遭遇的种种困难与阻碍，描绘进入21世纪的日本，因为高龄化问题等，而带来的养老金制度、医疗保险等社会保障制度的深刻危机。作者堺屋太一是日本著名的经济学者，曾担任过内阁特别顾问、日本经济企划厅长官，成功策划过1970年的日本大阪世博会，并担任过上海世博会日本产业馆代表。

《团块世代》写于1975年。这部小说通过四个不同的故事，对80年代前期、80年代后期、90年代、以及21世纪等不同时期的日本经济走向、以及日本社会问题进行了分析预测。四个故事是四个独立的中篇。唯一的共同点，是四个故事的主人公，都是出生于1947-1949日本败战之后的一代人。1976年此书在日本首次出版之后，即引起巨大反响，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。“团块世代”这一由堺屋太一创造的新词，也由此一炮而红，落地生根成为现代日语中的一个常用语。

什么是“团块”呢？堺屋太一在书中解释说“所谓团块，是指堆积岩中与周围的成分相异的物质且自成圆形块状的状态。”而所谓“团块世代”，是指日本战败之后，出生于1947-1949日本“婴儿潮”时期的一代人。1947-1949这三年，是日本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繁殖时代，这三年日本出生的新生儿合计超过806万人，构成日本战后巨大的“人口团块”，因此，学者堺屋太一将这一时期出生的新生儿命名为“团块世代”。

（此处追加一句题外话：“团块世代”的下一代大都在70年代初出生，以每年超过200万的诞生人口，带来日本第二次婴儿潮，这些出生于70年代的“团块世代“的下一代，被称为“团块二代”。二代人的“团块世代”，合计起来超过2000万人以上。相同的家庭与相近的教育，令这二代人拥有相近的价值观与思维模式，构成战后日本社会的主力军。）

“团块世代”是日本战后实施新的教育制度之后，接受民主化教育的第一代人。他们在战争结束时出生，在日本经济复苏中成长，在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时期，迎来他们人生的青春黄金期，而现在随着日本经济的衰退，他们也开始步入老年，即将退出历史舞台……。“团块世代”的成长史，可以说就是一部战后日本发展史。从“团块世代”的人生、性格气质、以及价值理念，可以看到战后日本的社会生态、国家体质、以及战后日本这个国家的前行方向，和它的过去、现在及未来。

●  影响日本战后教育六十年的“教育基本法”

1945年日本战败之前，日本教育的主轴，是明治天皇于1890年10月颁布的“教育勅語”。“教育勅語”强调国家主义，认为国家道德之本就是教育之本，其教育目的是培养忠臣孝子---做帝国之忠臣良民，至死效忠于天皇。这样的战前教育被称为“皇民教育”。皇民教育为日本的军国主义打下了牢固的基础。因此，在1945年日本战败之后，以美国为首的盟军进驻日本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在着手制定日本宪法的同时，比宪法更早一步地对日本的教育制度进行彻底改造。

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，同年9月15日，日本投降一个月之后，当时的日本文部省，就在盟军总部监督下，发表了“新日本教育建设方针”，并在同年10月至12月，又发布了一系列“有关日本教育制度管理政策”的重要指令。

之后的1946年3月，美国政府向日本派遣了由27名教育学者和心理学者组成的“美国教育使节团”。同年5月，日本文部省根据“美国教育使节团报告书”的劝告命令，制定并颁布了日本的“新教育指针”。

这份“新教育指针”分为两个大的部分。其中第一部分的主要内容为：

第一章：序论---日本的现状和国民的反省

第二章：军国主义以及极端国家主义的除去

第三章：人性·人格·个性的尊重

第四章：科学水平以及哲学的、宗教的、教养向上

第五章：彻底的民主主义

第六章：结论---建设和平的文化国家与教育者的使命

因为对许多词意的加注以及解释，仅仅这份“新教育指针”的第一部分，就超过了10万字之巨。例如在第一部分的第二章“军国主义以及极端国家主义的除去”中，就“什么是军国主义？”“什么是极端国家主义？”，进行了如下说明：

“什么是军国主义？1：在军国主义国家，预想战争而致力于最大军备。2：在军国主义国家，军人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，掌握政治上的实权。3：在军国主义国家，经济与军备相结合，财阀与战争相关联。4：在军国主义国家，文化作为战争目的被统制，言论、思想被弹压。5：军国主义国家对国际问题以战争方式解决。”

“什么是极端的国家主义？1：极端的国家主义是指认为国家比什么都重要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国家而牺牲的这一国家至上主义。2：极端的国家主义令国民处于兴奋的情绪状态，给国际亲善带来危害。”

这一章的结尾部分这样写道：

“不可凡事不明缘由地服从上级命令，而是应该进行自我判断，养成相信自己所采取的行动是最正确的自主性态度。

延伸各人真正的能力，发挥自己的特色，成为一名出色的人。换言之，必须认真理解到：自我个性的完善，也同时是为了国家和为了人类。

只有如此改变日本国民的态度和心境，才能将军国主义以及极端的国家主义，从根本上且永久性地铲除。”

除了第二章的“军国主义以及极端国家主义的除去”，在第三章关于“人性·人格·个性的尊重”中，还特别强调了“个性主义”：

“以后的教育，必须以完成各人的个性为第一目标。这就是正确意义上的个人主义。军国主义者和极端国家主义者，总是将个人主义混同于利己主义，站在全体主义的立场对个人主义进行非难，压抑扭曲个性，而这种全体主义，才正是指导者们的利己主义。”

这份“新教育指针”，可以说是一份彻底瓦解日本军国主义思想、从根本上消灭日本人国家主义意识的教育指针。1947年3月，以“新教育指针”的指导思想为根基，日本开始实施战后第一部“教育基本法”。这是一部排除全体主义、强调尊重个人基本人权的、强调民主与自由的教育法。一直到2006年日本政府颁布新的“教育基本法”为止，在近60年的时间内，这部教育法都一直左右着日本教育界的言行、影响着战后出生成长的日本人的思维模式。前面所提到的出生于1947-1949诞生于日本第一次婴儿潮时期的“团块世代”，就是接受这一战后新教育制度成长起来的第一批日本人，也是规模最大、人数最多的一代人。与战前接受“皇民教育”的他们的父辈完全不同的是：接受民主自由新教育制度长大的“团块世代”，不崇拜天皇、也不信奉旧式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，他们崇拜的是脱离家长制的个性主义，信奉的是安全即正义、暴力是绝对的恶、勇气与果敢是一种过去式、胆怯被称赞为“谨慎”、温柔则演变为男人的美德。

（未完待续）